(一)
上海,元夜。
告别白天的热闹,她忽然有些寂寞,徐曼珠夜不能寐,干脆披衣起身,站到窗前看着外面。
窗外居然飘了一场大雪。
整个公馆被飞雪覆盖,暗黄的霓虹灯下,每一片雪花都飘的很慢,可以看出六角的形状,听见他们死亡的声音。
徐曼珠站在阁楼上,拉开窗帘,隔着窗户看落雪,天空是无尽的黑色,吐出这些没有根的银霜。
风刮在玻璃上,雪花不停的亲吻玻璃,然后化成水,不停地流泪。
徐曼珠拉了拉披肩,其实屋里并不冷,开足了暖气,但她依旧觉得浑身冒凉气儿。
她的首饰盒里放着两个竹签。
一个写着:元夜灯依旧,故人不见泪满袖。
一个写着:恨到浓时,情深义重。
徐曼珠想起那人漂亮的笑容,翠屏山一见,丢了半颗心,跟梦中一般,云雾缭绕的古寺,金漆剥落的佛像,当时抽签图个新鲜,想不到抽的这般不吉,这种东西可信可不信,没想到,一语成谶。
钟表咚咚的敲着,一下一下,总共十二下。
新的一天了,距离金在中的离开满了二十六天。
她忽然有些想哭,金在中走后,金父一病不起,时不时的在咳血,金母天天只晓得掉眼泪,徐曼珠请遍了大夫也于事无补。
金父是在前天走的,他去看了金家宅子最后一面,朱红色的大门贴着白色封条。
他碰了碰大门,大门发出嗡嗡的响声,像一尊常年的兽,蹲在上海街市,俯视这场人世悲欢。
金承昊忽然吐出了一口血,倒在了门前。
这一倒,就再也没有起来。
丈夫儿子都离世,金母本就不是个坚强的人,这下彻底没了主心骨,从此削发为尼,披了一袭青衣,日日在桃花庵念经颂佛。
金家一事,闹得满城风雨,上海街边的小贩也津津乐道金家如何没落的,只是,还未足一个月,金家像是被人遗忘了,人们有了新的话题,听说云家四公子杀了一个日本人,可巧被人家抓了个现行,可惜,云四公子命大,被人给救了,不知救他那人姓甚名谁,俩人就此消失,云家人闹翻了天,也没有四公子的消息。
四公子云棠和金家二公子年纪相仿,又都杀了人,少不了拿在人前比较一番,比较来比较去,一致认为金二少实在上不了台面,杀了自己校友,若留着,少不了以后的人才……
徐曼珠无意关注这些事情,她攥紧了那枚竹签,把它贴在心口,听见自己温热的心跳。
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失眠,深沉的雪夜,想起那人清冽含笑的眉眼,她想起那个旌旗飘摇的酒馆前,飘着去年最后一场雪,昏黄的灯笼被雪花打的模糊不清,他撑着伞,那是一把黑色的伞,她躲在身边,仰着头看他,她说,在中,我喜欢你。
他手一抖,伞有些歪,忙正了正,伞面上细小的雪花死亡的声音打在心上。
他说,对不起。
不是直接的拒绝,但足够让人明了。
最后一次送她回家,霓虹灯光照在雪上,像喝醉了的孩子,红着脸,漫无目的。
他们走过梧桐树,黑色靴子踩在雪地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
徐曼珠踮起脚,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,像雪花触在皮肤上。
徐曼珠回头,泪流满面。
她上了楼,拉开窗帘,看站在雪中的在中,黑色大衣,黑色雨伞,路灯幽幽而亮,雪花妖娆飞舞,男子的黑发被风吹起,纠缠起白色飞雪。
好漂亮的人。
漂亮的洒脱,让人心里痒痒的想恨,又偏偏恨不起来。
眼眶流下滚烫泪水,再见,在中。
“再见,在中……”徐曼珠再次泣不成声。
她拉上了窗帘,跌坐在床上,用被子蒙住自己,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。
“哥,你瞧瞧,好不容易找来的竹叶青,一般人可喝不到 !”昌珉搬着酒盅敲着允浩的门。
夏海棠和困怏怏的来开门,对允浩这个弟弟除了头疼也没别的心思。
自金在中离开后,允浩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天,这三天,不食不语,不许旁人靠近一步,好不容易见他出来,恢复了冷面探长的模样,整个人埋头于工作中。
就像一架精巧的机器,浑身散发着精英的味道,唯独少了那分人情味儿。
夏海棠比允浩还累,世界上有什么事儿,比一颗心投进大海还要累?
明知道希望渺茫,还是忍不住尝试。
允浩看见昌珉陪笑的模样,把人迎进来,一板一眼的教训他:“这么大人了,还跟个小孩似的,快点跟夏清定下,省的夜长梦多。”
昌珉嘴角一抽,他允浩哥什么时候关心起他的终身大事了,于是故作愁容:“清清那丫头看不上我,跟云家那小子不清不楚的……”
允浩居然变了脸色:“昌珉,有话直说!”
昌珉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,倾过身去:“哥,云棠的事,和你有没有关系?”
“你既然知道,何必再问。”
“哥!这件事非同小可,你护不住他,云家和咱们也没什么交情,你犯不着蹚这次浑水!”
允浩眯起眸子:“他杀的是日本军官!”
“谁也一样,他杀了人,就该为自己负责,你教我的!”昌珉毫不退让:“那小子冲动,在人家眼皮底下杀人,就该为自己负责……哥,为什么,你以前不这样的?”
允浩笑了笑,是啊,为什么会救下云棠,他说不上来,云棠杀人的时候,眸子潋滟的闪着光,像极了那个人。
所以,他不惜一切救了他。
明明是两个不同的灵魂,那双眸子却出奇的相似,如果再选一次,他还是会出手。
“哥,他在哪儿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