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杨慕初自是无法安睡的,出门后,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公司,迅速处理杨氏集团的收购案,曾经由杨羽桦与ribenren签署的《封村计划书》,如今也自然要这个新东家重新审核与考量,他定是不会与日方合作的,这也是整个收购案中,最为棘手的问题。不过那又如何,他杨慕初想办的事情,还真没有办不到的,一切,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,他成竹在胸,胜券在握。
如今,最让他无法释怀的,还是杨羽桦。
“阿四。”
“老板,有什么吩咐?”
“还是没有消息吗?”捏了捏有些酸痛的眉头,杨慕初闭上了眼。
“还没有,但是我们的人已经封锁了所有的交通要道,如果他离开上海,就一定会有消息,城中也还有弟兄在秘密搜索。”
轻轻地叹了一口气:“嗯,你先下去吧。”
“是,老板。”
如今的杨慕初,几乎掌控了整个上海滩的码头,阿次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杨羽桦乘船离开的,而各大城门出口处,也被韩副局长暗中控制。
等到杨慕初终于放下手上的工作,天已经黑透了,上海滩的十里洋场已是灯火通明,他闭着眼睛靠在车子的后座上,想起祠堂里的杨慕次,那看似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,却有着自己没有的倔强和硬朗,大概是二十多年,彼此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,铸就了他们完全不一样的性格——阿次,阿次,他是有多么缺少关怀,才会对给过自己一点温暖的杀父仇人,也同样愿意用性命去保全?
想到这里,杨慕初的心中,竟微微一痛,让刘阿四加快了速度,不知为何,那一刻他迫切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弟弟。
车停在杨公馆的院子里,还没等管家过来,杨慕初已经自己推开车门,上午才停的雨,现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,管家撑着伞迎过来。
“阿次呢?”
“二先生还在祠堂。”
杨慕初闻言咬着牙轻轻吸了口气,脸上的咬肌暴露他内心的挣扎。祠堂门口保镖林立,跟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样。从窗外往里看进去,是杨慕次依旧挺拔的背影。
“他跪了一天了?”
“是的,老板。”
微微皱起眉头,推开祠堂的门,他走了过去,越是靠近,竟越觉得慌乱,好似有什么东西,自己抓也抓不住。用同样的姿势,跪在杨慕次的身边,好像这样,他们便可以如同许多年前一样,彼此了解,彼此温暖,彼此相连——他们本就,这般血脉相连。
“说出来,可能你不相信,阿次,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,我总是能梦见你,梦里,你一直低着头,手里玩着一枚银色的扣子……起初,我觉得很害怕,因为我不知道,为什么我总是会在梦里,看见另一个自己,他从不说话,总是低着头,看起来,很悲伤,很难过,并且无法靠近……”
杨慕初微微侧目,用余光看向一旁低着头的弟弟,轻轻地笑:“就像现在的你,一直低着头,”感觉到杨慕次抬起头看向他,他接着说:“后来,我长大了,梦里那个,玩着纽扣的自己,也跟着一起长大了,他变得挺拔帅气,英气逼人,可是,他仍旧不说话,微微垂着眼帘,看起来,还是很悲伤,很难过……我于是把这个梦境告诉了跃春,他跟我说梦里的那个人,其实是我自己,那个埋藏在意识深处,不为人知的自己。于是我就相信了他,我求知若渴地,翻遍了图书馆里所有相关的书籍,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想让梦里的那个自己快乐起来……”
“大哥……”杨慕次张张口,却除了这两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“直到那天我遇见了你,心中始终明明灭灭的火苗突然一下就敞亮了,原来,我梦见的那个人,是你。难怪,无论我怎么乐观积极,充满希望,那个人,都还是看上去,那么悲伤,那么难过……原来,那不是我自己。”
终于回过头,对上杨慕次热切的目光:“大哥……我……”杨慕次那一刻,竟有一种深深的委屈,他25年的孤独,竟然有人能懂。曾经他以为,他的一生,都要这样孤独下去,那种感觉,即便在抓着荣华的手的时候,也依旧这样强烈,而这一刻,他释怀地笑了,那种强烈的依靠感,让他安心,他不用再假装坚强,眼前这个人,与自己,是这样靠近。于是他放任了自己的脆弱,任自己的意识随着身体,一起堕入黑暗之中……
杨慕初抱住他软倒的身体,感受着他身上灼人的温度,自顾自地开口:“可是阿次,到后来我才明白,那个人,就是我自己,因为,你就是我,我,就是你,我们本来就是一体……”
紧了紧怀里的人,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,把他压进自己的怀里,杨慕初抬起头,任眼泪划过脸颊。阿次,不管你做了什么,大哥,都不会怪你,因为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……
四
“再观察一下吧,如果待会烧还不退,那就得回医院了。另外,别怪我没提醒你,他的膝盖,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。”夏跃春一边收拾着诊疗箱,一边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杨慕初:“怎么?后悔啦?嗯……这么伤痛的表情,一看就知道是后悔了。”
“我说你心理学这么优秀,干嘛不干脆把春和医院改成心理咨询中心算了?”
“我倒是想啊,不过,”用手指了指二楼的房间:“你那宝贝弟弟要有个什么伤伤痛痛的,可不是个心理咨询中心能帮得上忙的。”
“你给我闭嘴!”
“不过说真的,阿初,阿次自上次试毒之后,身体状况就明显下降,”看着杨慕初一脸的担忧,他继续说:“就拿这次来说,他以前不是没淋过雨,但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。”
长长的叹了一口气,杨慕初站了起来:“你先休息吧跃春,晚上有什么事情我再叫你。”说完,他便朝着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,沉默的背影,夏跃春却从中看出了逃避的意味。
杨慕次做了一个长长的梦,梦里他变回了那个小小的男孩,孤独地游荡在保镖林立的豪宅里,他过着锦衣玉食,尊贵无比的生活。可是他没有朋友,母亲终日郁郁寡欢让他不敢靠近,唯一疼爱他的父亲,却无法时时在他身边……他总是独自坐在院子里,玩弄着手中一枚小小的银色纽扣,那是他调皮的时候,从父亲衣服上揪下来的,它似乎比那一屋子的精美玩具,都更让他留恋。
可是,他看见另一个自己,在黄昏的余晖中朝着自己走来,他来到自己的身边,拿起自己手中的纽扣,然后丢在一边,他对自己说:“阿次,阿次……”
你是谁?
“阿次。”
不,还给我……
“阿次,以后,你不再需要它,因为,我会在你的身边。”
你,会在我的身边么?
“阿次。”
可是你是谁?
“阿次,阿次,阿次醒醒,”杨慕初抱着浑身滚烫的弟弟,对着门外的佣人大喊:“来人,来人!”
“先生,出什么事了?”
“快,快去叫夏院长。”
“是。”
杨公馆立刻灯火通明,二楼的主卧,晃动着忙碌的人影,杨慕初抱着昏昏沉沉的弟弟,用手不停抚着他高热的额头,他的目光不敢离开,直到夏跃春拿着针管来到他的面前,他才抬起头,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夏跃春,然后扶起怀里的杨慕次,微微转过他的身体,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,然后掀开被子,撩开他的衣服,露出臀部一小块肌肤,让夏跃春可以继续手上的工作。
“嗯……”随着夏跃春的动作,杨慕次的身体微微一震,他呻吟出声,原本瘫软的手臂无意识的抱紧杨慕初。
“没事,阿次,没事……”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,一手帮他按压着针头四周的肌肉:“放松,阿次,没事了。”
昏沉中的杨慕次,隐隐能感知到正在发生的事情,但是不太清明的意识让他不知该如何摆脱这样不爽快的处境,他紧紧皱着眉头,有些烦躁地将头往杨慕初的脖颈处钻去,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人,让他即便在睡梦之中,也依然能够感觉到对方带给他的安全感,好似那从未表现出来的脆弱,都能在这个人的身边,展露无遗。而他那灼人的呼吸撩动了杨慕初平静的心,那一刻他竟跟着燥热起来,在背后轻拍的手,挪到了杨慕次的后颈,他轻轻搂着杨慕次的头,吻了吻他微微汗湿的鬓角。
夏跃春拔出针,看着杨慕初接过他手里的棉花按在针孔上。这时的杨慕次慢慢睁开了眼睛,恍惚中他看见那张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庞,正对着自己微笑,他说:“阿次,没事了。”杨慕初紧了紧怀里的身体,手又重新来到他的后背轻拍起来,一下一下,让杨慕次觉得无比安心,高烧带来的酸痛,似乎也慢慢消减,他重新闭上眼睛,那温暖的怀抱,那让自己安心的气息,消减了他所有的不安,那生命中,一直明明灭灭、飘飘荡荡的情感,这一刻,似乎都尘埃落定。
——这个人,值得他信任。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