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雾蒙蒙的清晨,胖丫头从天不亮开始就在门边翘首盼望,一个时辰都过去了,累了便坐在门坎上,靠着墙沿打起了瞌睡。
青色石板路上,车轮碾过的声音格外清脆,远远地就从巷子那头传了过来。
胖丫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,跳起来伸长了脖子向那边望去,果然就看到了一辆人力黄包车,车上安坐的不是自家老爷还能是谁。顾不上迎他了,立即转身冲进院子里,穿过门厅,大厅,正房,终于来到后楼,扯着嗓子欢快地喊着:“老爷回来了,老爷回来了。”
两个家丁帮着把车上的两盆兰花搬下来,套入早已准备好的彩釉的瓷盆中,小心翼翼地合力往后楼庭院里抬。
入夜,烛影摇曳间,几位元老坐在一起,袅袅烟雾间抽着老烟斗,赏兰花,品香茗。
韩老爷几次犹豫之后,终于开了口:“这次去绍兴,种兰花的老周家开了家私塾,我看了看,情势喜人,我就琢磨着,是不是该让庚儿去那边念两年书。”
这一路上,千难万险,经历了各路关卡的盘查,甚至穿越重重战火,韩老爷岂止是为了两盆兰花,他是去为自己儿子寻个出路,眼下,孙中山先生走了,北伐军来了,南京再次成了政治中心,注定会局势复杂,风雨飘摇,他年纪大了不想离开家乡了,但是庚儿还小,不能让他在这里受苦受难。
一室的沉默,除了吸烟嘴发出的咂咂声。
韩老爷只好看向一侧那个胡子最长最白的一位,声音里带了一点点祈求:“大哥,你说呢?”
白胡子悠悠地瞥了他一眼,将烟斗在桌上敲了敲,敲出一片灰黑的烟渣,又端起手边的茶杯,温吞地咽了两口,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虽然尽是苍老和虚弱,但是字字分明,仿佛是拼尽了元气说出来的:“你是我们云章公所的所长,你才是拿主意的那个。只是,有一点你不能忘记,我们兄弟几个唯独你有个儿子。庚儿是南京云锦的独门传人,你让他走了,这不是要断了云锦的传承吗?就算,你答应,我答应,在座的兄弟都答应了,那老祖宗不答应啊。”
那年冬天,风雪严寒,白胡子没能熬过去,临终前,经脉凸显的干枯双手紧紧地抓着当时年仅十岁的庚儿,老泪纵横。
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。
在这六朝古都的老城南,黑簪巷,一所水磨青砖门楼的屋檐,前檐带有卷轩,檐下有精致的朱红花板。贴金额扁上书写着“云章公所”四个字,提款为“同业公建光绪二十一年正月”,院内一口水井,井栏上也雕着“云章公所二十一年”的字样。
曾经的辉煌和鼎盛,满清皇室的厚爱,官府织局与民间机房的共同发展,依稀还是昨日。
如今,却再也不敢奢求得那些富丽繁华。资本主义萌芽已在南京生根,外来资本,机器设备,洋布洋衣,如同洪水猛兽般涌入南京,有着千年历史的手工云锦业,本就是寻常百姓高不可攀的贵族专用品,现在更是有价无市,一落千丈。
况且,这般硝烟乱世,不被那新进城的军官一抢而光,已是幸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