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九九六年八月
Buenos Aires August, 1996
原来台灯上的瀑布真的有,名叫伊瓜苏。可黎耀辉却渐渐起了疑,因为无论如何走,都找不到。他倒也不怎样怨愤何宝荣中途离去,只是怪没意思地记得何跃上陌生人车子时,衣角那轻轻一跳。阳光夺目,将车窗照得白亮,叫他无法知道何宝荣可曾回首瞧一瞧。
再回到旅馆裏,仍住当初住过的房间,睡何宝荣睡过的床。墙壁上“黎耀辉”三个字还在,细细的笔划如同蚊子足,横短竖长,撇捺都像点一样急促,正是何宝荣的笔迹。
台灯放在床头桌上,打开来又是一室水光。黎耀辉蓦地忆起十六岁时在浅水湾玩,跌进海裏险些溺毙。这会儿那窒闷抵死却无法呼救的感觉又涌上来,手脚上气力一丝丝抽去,鼻梁酸痛难忍。他“啪”地一声揿灭台灯,伴着异乡带点甜腥味的夜睡去。
过了几天,在探戈酒吧前觅得一份替台湾旅游团叫车、照相的生计,又从旅馆搬了出去,算是安顿下来。中国人的命运都像飘蓬野草,只要挣扎两下,总可以活得下去,是的,总有办法活下去。
租来的公寓虽然旧,好在有浴室,幷有公共厨房可以煮饭。墙纸是斑斓的黄,地板是暗沉的红,窗帘是天空色的青。屋顶有些许漏,下雨的时候地板上会积聚一小洼水,盈盈地,汩汩地,像一滩血。房东一家六口人,或者更多,终日吵闹不休。黎耀辉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吵些什么,总不过是些居家琐事吧。
他计划著攒够钱就回香港——当初到阿根廷原本是想同何宝荣再在一起,没想到竟这样轻易地分了手。痛楚是痛楚,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轻松,像是摆脱了某种折磨人的瘾,他想他不会愿意再回头。
他自然没有料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区区两百平方公里,不及香港五分之一,该遇上的始终会再遇上。